“立春一過,實際上城市里還沒什么春天的跡象,但是風真的就不一樣了,它好像在一夜間變得溫潤潮濕起來?!边@段話是顧長衛導演的電影《立春》里的臺詞。
立春一過,實際上鄉村也沒有什么春天的跡象。巷子還是巷子,木門還是木門,但就是不一樣了。喜慶的格窗、鮮紅的對聯、爆竹的紙屑像一叢叢綻放的喇叭花,流溢著一種喧鬧的氣氛。
新衣,新褲,新鞋,還有新娘子,一切都是新的,包括大人們的面目:恭喜發財,恭喜發財。說話的語氣軟綿綿的,如同窗外的風。
東南風從廣闊的田野吹來,掠過水波微動的河面,掠過睡眼惺忪的枝頭,停落巷口。我吱呀一聲拉開大門,被這風撞了個筋斗。沒等我哈欠打出聲來,它馬不停蹄地一轉身,拐向隔壁的“鼻涕小”家,像個久別的老朋友,肆無忌憚地傳遞著春歸的消息。
《釋名·釋天》載:春,蠢也,萬物蠢然而生也。幾縷淡淡的炊煙伸著懶腰,古麻石底下的螞蟻們也伸伸腰。太陽升起來了,柔軟的光芒把整個村落照得煥然一新。
在堂屋吃蛋茶的“鼻涕小”手一滑,碗碎了,像犯人一樣低著頭。鼻涕嬸眼皮都沒抬,念道:歲歲平安,碎碎平安。掃帚一年不挨邊的“老鼻涕”笑瞇瞇:長財,長財。掃帚朝家神柜方向掃,碎片入畚箕。
來年大雪節氣,“鼻涕小”打碎碗,翻江倒海遭受一頓打不談。半月后的冬至,鼻涕嬸想起他立春打碗的事,又把他打了一頓。立春欠債冬至還,天上人間不欠錢。
幾百年的莊子,哪家小孩子沒被父母打過,桑樹條兒從小育。我的屁股被母親打了多少回,門后的掃帚曉得。
說到“打”,立春,鄉人們謂之“打春”。立春日遇見,眉開眼笑相互告知,今天打春啦!今天打春啦!
不知道打春有什么好歡喜的,又不得好吃的。
我好問事。
問:啥叫打春?答:打春就是立春呀。
問:春天為啥要打?答:三天不打,上房揭瓦。小孩子不打,他不長;春天不打,它不來。
問:拿什么打?答:不用手打,難道用腳啊。吃飯手抓筷,舊鞋才能跑得快。
問:打過春,哪個赤腳奔?笑答:夏先生家的公子,頭腦靈光,十萬個為什么呢。打過春,莊上的王二小赤腳奔。
王二小何許人也?莊西頭的“大忙人”。立春喜事多,弄璋弄瓦,婚嫁做壽,哪家忙喜總少不了他的身影。抬桌子,扛板凳,借碗筷,客人來了找香煙,爐火不旺添塊炭……爬上爬下,里里外外忙得團團轉??腿松⑾?,主人盡興,陪他喝兩盅。
王二小酒量小,三盅入肚,臉紅紅,耳朵也是;酒膽大,只要敬他酒,杯子從來不落空。臨走時,主人贈送喜煙喜糖。王二小醉眼迷離,走起路來輕飄飄,好像騰云駕霧。鞋子掉了一只,彎腰摸,拾起慢悠悠趿上,另一只又掉了。春天他在一丟一拾之間,悄然而至。
奶奶說,吃了立春飯,一天暖一天。我沒感覺到暖,但立春飯吃得有點膩了,連續三四天油湯油水,到了第五天,一桌子菜,吃飯不香,魚肉無味。小狗阿黃也病懨懨地趴著,對方桌下的肉骨頭嗤之以鼻。老花貓表現好,噴香的魚湯拌米飯,高興起來懶洋洋地吃幾口,爪子洗洗臉,不高興了閉眼念它的倒頭經。
趁奶奶打紙牌,我故意把老花貓扔出堂屋。老花貓活像電視里的武僧,弓腰,騰挪,四爪輕輕著落,來個就地十八滾,黃色的眼珠有些驚恐,無辜地“喵嗚”兩聲后,一溜煙竄上院墻,如履平地。
半夜未歸,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地擔心。狗這東西不管你如何打它,外面轉幾圈,氣消了,便會搖頭擺尾地回來主動套近乎。貓兒就不同了,三天不喂食,它一準在別人家做好事逮老鼠,不肯家來。
突然,屋頂噼里啪啦,有腳步在追逐。是貓,好幾只呢。東屋追到西屋,西屋飛至廂房,嗚嗚地吼,如怨如訴,難聽得要命。
貓兒打架,瓦飛磚落。打到關鍵之際,哇咬之聲大作,撕心裂肺的哭嚎,瘆得人直起雞皮疙瘩。巷子里,打牌輸錢的男人對著屋頂咒罵,哪家的畜生,殺人啦,還讓不讓人困覺啊!貓兒懂人語通人性,飛檐走壁竄到隔壁房頂去鬧騰。
貓兒白天跟夜晚兩張臉,白天是佛,夜里是魔,據說眼睛珠發的光都不同。剛伙說貓不是打架,是在叫春。我們不懂叫春的含義,可剛伙的話,我們堅信不疑,于是乎戲唱:春天在哪里呀,春天在哪里,春天在那貓兒的叫聲里,這里有“花臉”呀,這里有“胖梅”,還有那剛伙俠的草屋頂……
多年后讀志明和尚的《牛山四十屁》:貓叫春來貓叫春,聽他愈叫愈精神,老僧亦有貓兒意,不敢人前叫一聲。我啞然失笑。
人逢喜事,曰春風得意;膏肓治愈,曰枯樹逢春。春——讀起來脆脆的,音一重便碎了,天底下最柔嫩的節令。辛棄疾的《漢宮春·立春日》寫道:“春已歸來,看美人頭上,裊裊春幡。”春已歸來,誰能擋住春天的腳步?